这段车路实在太长，又实在太短。长是长得没有个头，短又短得一迈步就到了尽头。这路长得好像要把他甩出这个世界，短得又好像要把他挤死在眼前。
车路上有从区镇上挑肥、挑粪回村的人，也有人用吉公车推着施放农田用的石灰、肥料或者家里烧用的粉煤，还有人从区镇上买回了小猪。小猪是放在用竹篾片编成的笼子里头，人挑着往回走的。挑担的人吃力哼哼着，淘气的小猪在笼子里头也跟着哼哼唧唧，甚至扯着长长的嗓音叫唤。它们并非不乐于享福，而是一时间脱离母亲和兄弟姐妹，对自己的前途没法把握，只得痛苦而恐慌地嚎淘。
邓劲松不肯在车路上碰到熟人，半路上干脆寻着车路旁水田的垄坎上走，有意偏离了车路，越走越偏，越偏越远。
这样倒轻乏了他一双脚板，田埂陌路是泥筑的，还长了一层青草，全都软乎乎的，像是他自己腿上的内。邓劲松没有挑担，一身轻便地走在田埂陌路上，那双光脚板没有提出一丝抗议，倒像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大自然的抚摸。
邓劲松在这种心烦意乱间能够得到这种享受，也是不浅的福分啊。
离家越近，邓劲松的脚步越是沉重。
走着走着，他那两条健力的腿慢慢被抽走了血，抽走了筋，拔出了骨，渐渐地还灌满了铅粉。
邓劲松拖着被铅粉灌满的双腿，在渐渐走近自家村庄前，竟然峰回路转地往反向走开了。这时候，他背对着自己的村庄，背对着自己家的老屋，他是想把村庄和老屋甩开。他没有脸面再见到它们。
在田野陌路上走着，邓劲松最害怕同自己的乡亲撞见。他鬼鬼祟祟的，看上去像极了一个贼，一个偷走了乡亲们喜悦和父母亲光彩的恶贼。其实，他觉得自己偷走乡亲和家人的还远不止于这些。
这段时光，邓劲松的灵魂一定是脱窍而出，飞扬在广阔的田野，同那些飞翔的小鸟作伴，也跟身子单薄的蜻蜓同伙。
或者，是那些散乱四窜的野魂，箍紧了他慌张的魂魄，邓劲松的双腿失去了生来的健力自主，一个劲支使笨拙的身躯在田野里乱窜。以至于黄昏降临到旷野，夕阝曰在天边燃烧得红灿灿，火艳艳，追随夕阝曰的云朵被染成了涂浸鲜血的大棉团。
邓劲松没有回家的意愿，天黑后，他在离家不远的田野里坐了下来。
他是坐在软绵绵的的田埂上，背对着村庄，背对着家园，仰天凝视呆。
如果有光亮照着他，你一定会误以为他就是那个著名的泥塑《思想者》。
这是个蠢宝，他忘掉了慈爱母亲，她正在为他迟暮末归而愁眉苦脸。这个是蠢宝，他忘掉了再长的黑夜也会有天明。
邓劲松真是一个蠢宝，他应该想一想，即使在黑夜里头藏住了一张脸，到天明的时候，再丑的脸也一定得受太阝曰晒，见活人，见世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