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闲着咋办,水让下面抢走了,不闲也得闲。”牛得旺气咻咻道。
“怎么说话呢老牛?”一旁的镇领导急了,抢白一句。牛得旺一点不在乎,只管跟孔祥云说:“说了不让移,偏移,这下好,给了地还抢水,你看把北湖毁的。我看这湖里是住不成了,县长你把我们弄走吧。”
“弄走,想到哪去?”县长孔祥云并不恼,逗笑似地说,目光却扫向北湖。曾经密密麻麻长满红柳枝、沙刺还有梭梭的北湖的确已被开发得不成样子。人是住下了,房子也盖起来,但植被一大半没了。一股风卷起,天地立刻昏黄。
“县城,市里更好,住楼房,当干部,喝自来水。”牛得旺嘴里一边呸着一边道,风把沙子吹进了他的嘴,说出的话里就有一股尘味。
“不怕把你舒服死?”县长孔祥云也让风沙迷了眼,揉了揉,臭了一句牛得旺,又道,“我说头发咋白那么快,原来做梦梦白的。带路,看看去!”
牛得旺咧嘴一笑,风没了,是卷地风,来得快走得也快。天又晴朗起来,空气干燥得烦人。牛得旺抖抖披着的衣服,蹶蹶蹶往前走了。孔祥云也走,还叫章岩他们一块前去,说打井的地方不远,不几步就到。村民们趁势围上来,七嘴八舌告起了状。孔祥云并不恼,任村民们告,镇长想制止,被他瞪一眼,吓得往后缩了。村民们前呼后拥,边吵嚷边往沙漠里去。声音惊起了路边的骆驼,瞪着一双大眼怪怪地望住这些陌生人。骆驼也被太阳晒得有皮没毛,一点没有美感。几只沙娃娃哧溜哧溜从人脚底下穿过,滑得跟鱼儿一般,动作好不熟练。副所长章岩踩着了一只,吓得妈呀一声,惹笑了孔祥云。
“它不钻你裤腿的,放心。”一句话让章岩和邓朝露都红了脸。
走半天才听明白,村民们告的是北湖。北湖原来也住着沙湖县的村民,都归青土湖镇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湖水彻底干涸后,沙浪把人欺负得不成,县里就将北湖的人搬到别处,北湖全让给沙了。南湖就成了沙的最前沿,也成了用人码起的第一道屏障。年前市里搞新的战略发展,大规模从上游龙山县也就是邓朝露老家往下移民,北湖便又重新开发,断断续续从龙山县移来不少群众。说是别的挡不住沙,人还挡不住?来了人便得开荒种田,便得打井取水,南湖跟北湖的矛盾,就是因打井引起的。
果然没走出多远,还没出南湖,就让人挡住了。堵在前面的是北湖村的移民,一个自称姓王的瘦精汉子横在最前面,手叉在腰里,显得不可一世。远远看见县长孔祥云,大声道:“人多势众咋的,还想打,那就接着来,告诉你们,不怕的。”
孔祥云笑笑,转身问牛得旺:“他就是王瓷人?”牛得旺点头说是。孔祥云说:“看他也不像个打人的嘛,是不是你们先动的手?”牛得旺摇了下头,说不是,镇长不怀好意地瞅住他,牛得旺强调一句,真不是嘛,是他们县里的干部先骂人,要不咋打得起来?
“要真是干部先骂人,这打挨得也不屈。”孔祥云一边说一边招呼章岩,等章岩到跟前,话头一转说:“到处都在争水,我这个县长快成调水员了。”章岩哦一声,却不说话,是不知怎么说,默半天,问:“不是要严格限制打井吗,怎么?”
“我也想限制呢,但人要吃饭,庄稼得拿水浇,你看看这沿途,都晒得起火呢,再不浇,怕是全完了。”
一行人目光便都往四野望去。村外辽阔的漠地里,枯黄成了最清楚的颜色。白杨弯曲着头,青皮快要成死皮了。庄稼哪还有庄稼的样子,小麦全垂了头,无精打采,包谷叶子晒得发黄,西瓜秧像是被榨干了水分,全躺在地里。就连往年那些长得极茂盛的骆驼刺、水蓬,今年也看不见生气。不用调研也能看得出,水比什么都金贵。
这一天的工作便围着打井展开,邓朝露他们分了两个小组,章岩跟一个研究员,她跟林海洋。市里和县里来的专家还有技术人员也分两个组陪着他们。章岩留在南湖,邓朝露他们去了北湖。
那个叫王瓷人的一见面就告状,先是痛骂上游的龙山县,说把他们骗到了这里。他们原本不想搬的,都是县上硬逼着搬迁,结果搬来了没人管,到现在户口都不知往哪落。沙湖县不承认他们,龙山又说他们搬了出去。接着又骂牛得旺,说他是沙大王,阎王爷,啥都要听他的。打多少井往哪打,都得姓牛的说了算,稍稍违背点旨意,就找碴。邓朝露刚替牛得旺说了一句,王瓷人立马跳了起来:“咋没那厉害,昨天我们县的干部刚说了句公道话,他就不依了,骂我们是强盗、土匪,你看我们像土匪吗?县里干部跟他讲政策呢,他倒好,说打就打。”
邓朝露这才知道,挨打的是龙山县的干部,怪不得昨晚饭桌上孔祥云一点不紧张,事不关己啊。
邓朝露他们的任务是搞清下游沙湖县地下水开采情况,其实这情况是永远搞不清的。邓朝露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导师秦继舟就提出要适当限制下游沙湖县对地下水的过度开采,要对整个流域水资源合理开发有效利用。秦继舟第一次提出了节制性用水这个概念,提得有些胆战心惊。并理想化地拿出一个方案,用五到十年对下游沙湖移民。随着沙漠往南推进,逐步将沙漠前沿的村民移走,减少人类活动,降低需水量,缓解整个石羊河流域的供需水矛盾。这个方案当时遭到嘲笑,有人说他是傻子,也有人说他为学术而学术,不顾及流域发展的现实。更有人说,他是在阻挠流域经济社会的发展,是在鼓吹沙进人退。
秦继舟的建议并未引起有关部门重视,相反,流域内最大的市谷水市很快做出一项战略决策,从上游龙山县往下移民,将龙山那些深山大沟里窝了几辈子的人捣腾出来,沿着沙漠一线儿铺开。“就是筑起一道人墙也要把风沙挡住。”这是当年报纸上出现频率极高的一句话。邓朝露却发现,往下移民并不是要挡住风沙,关键是上游龙山实在活不下去人了。邓朝露这两年去过龙山,也到那些沟沟岭岭看过,看到的景致比沙漠好不到哪里,甚至更差。这沙漠底下多少还能打出点井水,而龙山山区完全是靠天吃饭,天一吝啬,夹着屁股不下雨,甭说庄稼,人都没水吃,还咋活?对谷水市而言,相比之下,几个县还就沙湖算个富庶之地,以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著称,人均收入还有国民生产总值都比其他县高,市里做出这样的决策也就在情理之中。
人就怕不比,一比,好地方坏地方就给分了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