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瞧着比普通人要矮上几分,抱着颜菀身形却依然很灵活,被侍卫抓住了肩膀只微微一扭就挣脱了出来,三两下便爬上了一侧商铺的屋顶。他穿了一身夜行衣,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又有几道影子跟着他窜上屋顶,才追到一半,又有几个人从一层冲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人虽不多,却将追去的人纠缠在了原地。
追上去的那些是跟出来保护他们的公主府私卫,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不想让他们救下颜菀。
没了怀里需要照顾的人,洛清三两下便拨开了身侧的人流,径自上了茶楼二楼的雅座之中。刚一进门今日跟出来便跪了一地。
这些人是广平王府的护卫,出府前王妃三令五申要他们保护好世子与颜七小姐,若是颜菀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些人都别想活命了。
洛清的目光古井无波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什么话也没有说,没有表情的脸上让人看不清楚情绪。
他的心里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对他自己。
明知道在暗处盯着宁国侯府的人还没有查到,他却在得知今日将有庙会之时便想要带她出府。是他太自信,以为自己重活一世便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以为自己手上有了公主府的私卫便能保护好她。
却忘了他现在才十三岁,身手远远不及前世成年后的自己,否则,刚刚那人甫一近身,他就该发现了。又怎么会着了他的道,让人在自己怀里被抢?
得意忘形。
“世子。”是洛炎走了进来,对于跪在地上的一众侍卫,他连个余光都没有扫过去,垂首道,“没能截住,疾风追上去了。”疾风是长公主的一队私卫中轻功最好的一个,若是他也追不上,颜家七小姐的行踪怕是没人能找回来了。
“嗯。”洛清颔首,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手指轻点桌面,便有伙计为他倒了一杯太白顶芽,然后低着头退了出去,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他拿起茶杯浅呷了一口,“那对母女呢?”
“死了,自尽。”
“地痞呢?”
“在门外。”洛炎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他端着茶杯又喝了一口,便心领神会地出去将那几个闹事的地痞押了进来。然后冲还跪在地上的侍卫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了出去。
那几个不过是一贯在朱雀街坑蒙拐骗的混混,今日瞧见那插了草标的小姑娘长得标致,便起了色心上前调戏,扔了几枚铜板就说要买下小姑娘回家当媳妇。本只是想占点口头便宜或者吃点豆腐,没想到她那娘却哭喊起来,引了人来围观。
那地痞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见人多了,那母女又只顾得哭泣,当下就嚷嚷着要带姑娘回家,还让自己的两个同伙上去捉人。那母女俩看着瘦瘦小小的,力气却大,他们拉扯了半天也没占到便宜。结果那姑娘突然间挣脱了他们的钳制冲了出去,直接撞到了洛清几人的面前。
之后又有惊马,他们兄弟几个便想趁着人群混乱偷偷溜走,可刚跑了几步,便被暗处的私卫给捉住了。
“带下去交到京兆尹处。”听那几个地痞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说完,洛清已经断定这几人与此事并无关系。引子还是那对自尽了的母女,只怕若是没有这几个地痞,她们也会用其他方法吸引自己与颜菀的注意。
“世子。”洛炎瞧了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的主子,踌躇道,“宁国侯府那……是不是该送个信过去……”被洛清的眼风扫了一眼,下面的话便咽回了肚子里。
洛清按了按眉心,自颜菀被掳走的那刻起,他紧锁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自己几个时辰前才答应安氏会照顾好颜菀,现在颜菀就被掳走了,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更不用说侯府的人了。
更何况此事明显是针对宁国侯府去的,掳走颜菀也是有人计划好的事情,必须要告知颜家人才行。若是传了出去,即便颜菀现在年纪小,也会损了闺誉。
闺誉?
他目光微闪,吩咐道:“你去侯府请颜二爷和颜五爷过来,就说我父王请他们品茶。”微微眯了眼睛,“绑走阿菀的人,是祁老三,他在城西郊外有个老窝,你带人过去等着。”
“是。”虽然奇怪世子是怎么知道那人的来历和窝点的,但洛炎没有多问,直接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洛清又呷了一口手中的太白顶芽,这是他日前特意吩咐茶馆老板今日泡了招待颜菀的。他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已快见底的茶水隐约倒映出他晦暗不清的眸子。
手指微松,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绕着泼出的茶水咕噜噜地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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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菀这会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也不知道明明前一刻她还被洛清抱在怀里的,下一刻她就被一个陌生人抱着顺着风上了屋顶。她回过头往洛清的方向看,就瞧见了他脸上带着她从没见过的震怒,才上前两步却被人流挡住了去路。
身后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她缩了缩脖子,不敢往后看。
“嗬,小丫头胆子倒不小。”她听见绑了她的人笑道。
她抬头就见了一张黄地都有些发黑了的脸,借着月光她也看不太清这人的五官。只是觉得这人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嚣张的笑意。
他一面逃命一面还能同自己搭话,颜菀立刻就对这人肃然起敬了。毕竟她还是个好好走路都能摔跤的人。
“你是谁?要带我去哪?”小姑娘瞪着无神的大眼,既看不出惊慌也看不见害怕,语气平静地仿佛是在问他今晚吃了没吃了什么。
祁老三心里纳罕,这种抢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回去要赎金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干了。在同行里,他认老二就没人敢人第一!可像颜菀这样,被绑了不哭不闹还有闲心问自己是谁的小姑娘,还真是第一次见。要知道,担心颜菀半路哭闹起来,他连麻沸散都备好了。
“我要把你卖进山里给傻子当童养媳。”他故意吓唬她。
颜菀不解,“童养媳是什么?”
“……”祁老三被噎了一下,低头瞪着怀里的小姑娘,她却微侧着头,仿佛在等自己回答的模样。月光下,她如凝脂般的脸颊好似微微透着光。
这么个精致的小姑娘,莫怪对方花了大价钱指名要她了。
真是可惜了。
祁老三这么想着,旋即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虚伪”。他一向同他那帮兄弟说,“坏就要坏到根子里,不要犯了事回头装作一副对不住人的样子,看了恶心。”可他刚刚却觉得可惜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再可惜,人也是他亲手掳来的。
将不该有的心思排了出去,他埋头赶路,不再同颜菀搭话。
颜菀又喊了他两声,都没见着回应,便也闭了嘴不再说话。
心下有些忐忑。
要说不害怕肯定是骗人的,只是她身体反应慢,心里觉得害怕,表现出来的却还是和平时一样,声音平稳地一丝抖动都没有。
她瞧了瞧周遭的环境,似乎已经跑离集市很远了。一开始她还能听到身后的打斗声,可绑他的人七弯八拐地,这会除了耳边“呼呼”的风声,她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她从小就没出过府,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绑她呢?
细细一想,虽然不知道那卖身的母女是怎么回事,但之后那场惊马,一定是为了绑她而专门准备的。
祁老三一直到了一座破院子门前才停下了脚步。
颜菀打量了一眼院门,还没有她家侯府大门一半大。
祁老三敲了敲门,过了小片刻,便有一个圆脸妇人出来开了门,瞧清了门前站着的人后,侧开身子让祁老三进了门。
这大概是个荒置了许久的院子,不大,过了二门就能看见堂屋。祁老三抱着颜菀进了堂屋,然后将她放在了地上。堂屋里坐了三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八仙桌上摆着瓜果酒壶,屋子里的浊气让颜菀的胸口有些发闷。
“人带回来了。”祁老三嘿嘿笑着拉了条凳子在八仙桌旁坐了,摸了一把桌上的瓜子嗑了起来,呸呸地吐着皮。
“老大还没回来,你倒是先回来了。”其中一个男子拿起桌上的油灯朝颜菀走了过来,“这就是宁国侯府的娇小姐?来让我瞧瞧是不是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肤、肤……”那人大概一时间想不起来那话是怎么说的,站在原地思索了起来。
“肤若凝脂。”另一个瞧着有些冷的男子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哦对对对!肤若凝脂!肤若凝脂!”前一个男子连连点头,边说边弯腰朝颜菀探去,“快让我瞧瞧是不是真的肤若凝脂。”
颜菀有些紧张地抓紧了披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什么东西抵住了背。她回头望去,只见刚刚来开门的圆脸妇人正站在她身后,目光森冷。
“老三,别胡来。”那妇人说了一句,准备弯腰好好看看颜菀长什么模样的男子就顿住了。
片刻后,他才有些不屑地直起身子,冲妇人撇了撇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转身坐回八仙桌旁喝起了酒。
颜菀就又松了口气。
“你,去那。”妇人指了指堂屋里摆着的一张黑漆圈椅。
颜菀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乖巧地走了过去。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是她手脚不灵便,想跑也跑不掉,武艺也不过学了个基础,在场的五个大人她大概一个都撂不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脑海里浮现洛清含笑的脸,她吸吸鼻子给自己打气。这位广平王世子看上去还挺喜欢自己的,说不定再过一会他就会来救她了。
在此之前,她要撑住。
那张圈椅对她来说有点高,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身后传来了嗤笑声,她动作微顿,随后更加努力地爬上了圈椅坐好,脊梁挺得笔直。
“真不愧是颜家军的后人。”一直不曾说话的男子便大声点评了一句。
颜菀心下一动。
那人说的是颜家军,不是宁国侯。
却不知道他们绑了自己是想要做什么。
“嘿,你们老大什么时候回来。”祁老三抖着二郎腿,“我这人带到了,还差我三千两白银没给呢。”
“你别急,老大出去看了情况没问题就回来。”被称为老三的男人似乎和祁老三很是投缘,他一把搭住了祁老三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听说当年老广平王行军打仗也是个好手,儿子虽然没啥出息,就是不知道孙子咋样了。你今天从人家手底下把人抢了,说不定正满城找你呢。”
颜菀就朝祁老三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道何止是手底下,分明是从人怀里直接抢的人。
“不可能。”祁老三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他们那种人家,丢了丫头,都不会声张的。”他对此显然极有经验,看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的小丫头,不知怎么的就压低了声音,“为了家里姑娘的声誉,他们只会偷偷地找。”
“嗬,还有这样的讲究?”老三有些惊奇,还想追问两句,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三长一短,极有规律。
颜菀记得,祁老三敲门时也是这个频率。
“正说着他就回来了。”老三眉开眼笑地捣了祁老三一眼,然后招呼那圆脸妇人,“快开门去。”
站在暗处的圆脸妇人便提了灯笼慢慢地走了出去,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虬髯大汉。
“袁大哥,你可总算回来了。”祁老三赔着笑上前,指了指颜菀,“你看,全须全尾的。”
颜菀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那目光的压力太大,一时间令她觉得连呼吸都不在了。
袁老大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到了祁老三的怀里,“三千两,银桥阁的印。”
“诶诶。”祁老三连连点头,拿着银票凑到等下去看。
那袁老大却上前几步站到了祁老三的后头,“看仔细了,到时候别说我们哥几个赖账。”
颜菀瞧着他的站位,不知为何心里便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眼前忽的银光一闪,一把匕首直接从祁老三的后心刺入,不消片刻,被捂住嘴的祁老三便软了身子,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一口浊气冲上喉咙,她眼前一黑就要往旁边倒去,却猛地抓住了圈椅的扶手,用仅存的意识咬了舌尖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若是晕倒了,她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哥你这是?”原来在屋子里的几人也被袁老大的举动吓了一跳。
“广平王的孙子认得他,这会他的老窝都已经被人端了。”袁老大沉声道,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圈椅上闭着眼睛运气的颜菀,眸中闪过了一丝诧异。
“这丫头胆子倒大。”颜菀听到了对她的一句评价,心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今晚她已经听了两个人说她胆子大了。
前一个这会正躺在地上呢。
“那怎么办?”是老三的声音,似是有了些慌乱,“当时跟我们说的时候可是保证万无一失的,这可是颜家军的后人……”
“老三!”袁老大打断了老三的喋喋不休,沉默了片刻才道,“收拾东西,把人带上走吧。这里只怕也不安全。”
“诶!”几人应道,借着便是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颜菀犹豫着要不要睁眼看一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人!”
袁老大一声爆呵吓得她一个哆嗦,才要睁眼便有一双手温柔地覆在自己的眼睛上,一道温柔且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传来,“阿菀不要看。”
“好,我不看。”她乖巧地应着,双手却环住来人腰,将脸死死埋在了他的胸口。
洛清抚着她的脑袋,反手握住她有些凉的小手,目光里满是心疼。
他的小姑娘,今晚是受了大惊了,可她却还是不吵不闹,只是伏在自己的胸口,微微抖动着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