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夕阳,马车一路往靖王府而去,最后的一丝光芒投射过来,车马在青石板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沐景坐在车内,气息一下比一下急,心一下比一下揪得紧,一只手将身下绸子缝成的坐垫几乎抓破。
这一刻,那般不情愿,不情愿他竟是武人,她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以成亲为要胁让他放弃从军。
光京城就调了三万军士,加上别的地方,只怕是好几万上十万吧,这样规模的仗打起来自然不是三五个月的事,他一去,何时才能再见?他一去,到底会有怎样的凶险?
“夫人……没事了,九爷武功箭法那么好,就算去打仗也不会有事的。”采曦轻轻拉住她衣服在一旁安慰。
沐景缓缓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没事。”说没事的同时,却是声音都在发抖。
“夫人……”采曦唤她,却只是叹了声气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也许是别人去了,没有九爷呢?”
沐景再次点头,“是,也许没有他。”
然而心里,却是怎么也放松不了。有心让车夫行快点,话将出口,却又忍住,她怕一去,得到的消息正是肯定的。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马车渐渐放慢距离然后彻底停下时沐景还在车上静静坐着。
采曦也安静着并没有出声,外面的车夫却开口道:“夫人,到了。”
沐景深吸了口气,从马车上下来。
似乎是听到了车马的声音,王府大门从里而打开,一脸老实相的守门人往外看了看,待对上沐景的目光时才笑着出来道:“原来是九娘子过来了。”随后就压低了声音道:“正好,九郎才过来呢!”
“九爷?”沐景还怔着,采曦早已忍不住疑惑,“九爷在这里么?”
守门人点点头,“是啊,来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了,估计是准备先来这边看看再回家一趟的吧。”
先来这边么?她还以为他会先去与她告别……沐景怔怔想着,随后才道:“那你带我们进去吧。”
“欸,好,九娘子这边。”守门人带着她往里面去,过了外院,才要进二门,就见赵崇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与身旁之人说着什么,而在他身旁站着的,正是赵晔。
他的脸比以前瘦削了一些,许是因日晒,肤色看上去也比以前黑了些,似乎还微微有些憔悴,然而身着一身铠甲却仍是威风凛凛。此番一见,她都不记得与上次相见中间隔了多少日子。
她停了脚步,看着对面的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迈进。
带她们入内的人低头道:“老爷,九郎,九娘子过来了。”
赵晔抬头看向这边,也停了脚步。
那一刻,沐景看着他的眼鼻头发酸险些哭出来,没想到他却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了头随赵崇继续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往这边走。
那样子,就像听见什么动静,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知道是什么后再继续自己的事,将那一眼看到的东西很快地抛诸脑后。
可是……她是他妻子,他们相爱,还隔了一个多月没见面不是吗?
“二老爷。”在采曦向赵崇低头问安时沐景才回过头来,将视线从赵晔身上移开,朝着面前的赵崇低头道:“二叔。”
“嗯。”赵崇嗯了一声,随后看向赵晔,“千万要保重。”
赵晔点头,“知道的二叔。”
赵崇最后看了他两眼,转身往内院而去,有意将空间留给他与沐景两人。
听到那声“保重”沐景的心就被猛地击了一下,再看向赵晔,语气早已颤抖,“你要出征了么?”
赵晔和赵崇一样“嗯”了一声就从她身旁走过去,竟是那样如陌生人一样与她擦身而过。
好久沐景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头进,赵晔已经离了她好几步远的距离。
她立刻追上去。
“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是什么样的仗,危……”
“后天走,现在回军营待命。”赵晔打断她,很明显地加快了脚步,似乎极不愿被她追上。
“现在?”沐景还要问时,他就已出了大门,就在她急着跑过去时他竟已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赵晔!”
沐景站在王府门口看着他,“我问你,是不是要走,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他背对着她回答,竟是清清淡淡的三个字。
“直到现在你都还生气么?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多说几句话都不肯?”她看着他马上的背影,痛声道:“赵晔,我是要在家里等你的人,日日夜夜向天祈祷你平安的人,我不过想你给我一个承诺,给我一个保证,保证你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她以为,他会回头。
可她就那样看着他,就那样等着,他竟一直没有回头,好久好久,他的声音才响起,“这个我无法保证,你要是等得辛苦了,可以不必等。”说完,手中缰强拍打在马侧,纯黑色的马顿时扬起四蹄,将地上的灰尘溅起奔着西边太阳而去。
她看着他,那一人一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远方,而那马上的人,始终没有回头。
为什么?
为什么?
要是等得辛苦了,可以不必等……他准备她守着这句话来过余下的日子?他最后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赵晔,无论是为什么,连一个理由都懒得给她么?
城门巍峨,下面挑担或是牵骆驼一人接着一人往外行着,都是出城归家的人。
赵晔不禁停了马,抬眼看向远方。
夕阳西下,染起满地的黄,云朵勾勒着各样形态被风往前方缓缓移动,袅袅升起的炊烟中,几只归巢的鸟从那一轮斜阳前飞过,投下黑色的身影,几乎在太阳之上,又几乎就在树稍。
黄昏的景色,处处透着宁静与离别。
是,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也无法保证自己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就这样走,就这样走么?
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遗憾,只有没有选择的,可此时的心里为什么会有犹豫,会有牵挂?他无法留下,也无法安安心心的去。明明不想留着遗憾,为什么又要这样,明明不知怯懦是什么,此时为什么怯懦?赵晔,连你自己都认不出这是谁了……
拽过缰绳,他将马头掉转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夫人,夫人……回去吧。”
采曦在沐景耳边轻唤。
沐景站在原地,神情呆滞,只是眸中带着清亮水泽。
“夫人……”采曦再次唤她,她却是木然,采曦只能扶了她往马车走去。
将上车时,她回头往西方看了一眼,随后眼中猛地一亮,直直看着前方。随着她的目光,采曦也往那边看去,只见空旷得有些苍凉的街道上一个黑影慢慢靠近,没一会儿就露出一人一骑的轮廓。
沐景欣喜着往前踏了两步,一动不动看着他朝这边靠近,直到马蹄声传至耳边,夕阳停留在他头顶,直到他在她面前停下马,垂着眼看向她。
她仰头朝向他,眼中打转的泪水几乎落下来,然后,便看到了伸至她面前的手。
于是她和以前无数次一样伸出手搭在他掌上,然后被他握紧,踏了马镫坐到他马背上。
沿着太阳的方向奔跑,风在耳边拂起,店铺,宅舍,行人,城门,一切一切皆已不见,只有阵阵“呼呼”声,以及他身上混了汗水的熟悉气味。她紧紧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闭了眼,将这一切细细感受,以让它深深铭刻在记忆里,一年,两年,三年,或是五年十年。
马停下时,太阳已完全落山,路似乎已经尽头,前面是茫茫一片几乎齐腰的荒草地,风吹起,荡起层层翠绿色的波浪,几片芦苇絮随着淡淡的青草味飘到她面前。
赵晔下了马,背对她站着抬眼看向天的最远方。
沐景看看他,又看看身下的马,以及还在更下方的土地。
她挪下一只脚踏上马镫,将另一脚也从马背上移下,回头看了眼赵晔,惊慌地“啊”了一声。
赵晔立刻回过身来托住她,她却平静道:“我没事。”说着,自己从马背下来,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赵晔瞧她一眼,松开她再次看向远方。
沐景站到他身旁盯着他道:“刚刚你的话我不太懂,你能给我说清楚一点么?‘要是等得辛苦了,可以不必等’就什么意思?”
他沉默着,她等着。
他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问道:“大前天晚上,你在哪里?”
沐景一怔,再想他之前的态度,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
“在离你们军营只有几里距离的一个小树林旁。”
赵晔突然回头,目光紧紧看着她。
“赵晔,我以为,我们之间不该有猜疑,就算有,也是能明明白白问出来的。”她说道。
赵晔心提起又放下,却又提起,只是看着她。那一瞬,他想也许人自己的眼睛也是能欺骗自己的,也许他该相信的是心,而不是眼睛。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和英霁在一个马车里待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你披头散发地被他从马车里抱出来,然而你们坐在草地上看月亮,说笑,又过了许久才……”
沐景忍不住打断他,“你是说那天你看到了?你也在?”
赵晔声音有些有低沉,“看到了,我看见英霁偷跑出军营心生奇怪而跟着去,然后亲眼看见他上马车,看见你们在里面一直待着,一直待着,我甚至听见……听见你在里面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不冲进来!”沐景怒声道:“赵晔,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差点就失了清白,差点就要因此和你做不成夫妻了,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怕!那天我一直期盼,期盼会有奇迹,期盼你能突然冲进来救我,可奇迹没出现,我没看见你的人,结果你竟告诉我你就在边上看着!赵晔,我还是你妻子么,你看着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就什么也不做地看着?你是怕了英霁还是怎么样,难不成你是等着我被人污辱了好借机休我么!”
“我……”赵晔呆滞着,愣愣看着她,好久才又开口:“你……你不是约了他,然后你们……”
“我是被你的侧室下了药!”沐景好一阵气结,甚至开始喘起气来,“那天我乘了马车来看你,结果在离你们军营不远时被几个蒙面人劫持了,他们给我和采曦还有赶车的朱五都使了迷药,然后将他们两人绑在树丛里,把我丢在马车上驶到了那树林旁,给我吃了那种药,又去约了英霁过来,好在……好在英霁最终没碰我,要不然……”
“你被人劫持?又被人下药?”赵晔吃了一惊,一把抓过她肩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没同我说,采心她竟这么大胆子?”
沐景扁了唇,一把掀开他的手,“你都在旁边从头至尾看着却一句声也不吭,我还须要说吗?我又有什么机会和你说,后来我去见你,你不是说你忙,让我别再去烦你吗?”
赵晔垂了头,顿时说不出话来。
沐景往远处走了几步,满含怒气地转过身去似乎再不想理他。
赵晔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那天我只看见英霁半夜出去进了马车,我准备过去看里面的情况时又在外面听到了你的声音,我以为……后来他把你从马车上抱下来,然后你们在地上并肩坐着,这样的情形,你叫我如何不怀疑?”
沐景深吸了口气,“那天,采心让人给我吃了那种药,然后放我一个人在马车里,那些她找来的人也把我身上值钱的首饰全拿走了,所以我头发都散了。英霁过来时,我已经神智不清,一会儿似乎看见了你,一会儿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些意识,又没力气说话,没力气推开他,好在,最后他没碰我,用冷水给我敷了脸,我又在外面吹了会儿风才好些。他在马车下扶我,是因为我那时只是有了神智意识,但身体还是没什么力气,下车时差点摔下去他才接住我。然后我们坐在一起说了以前的事,他说他对我只是不甘心而已,也答应我和你重归于好,不再因为我而起芥蒂。之后他驾车,把我载到了马车出事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找到了被绑着的采曦和朱五,然后他回军营,我和采曦他们回去。对了,还有。”她看向他道:“英霁说如果以后有什么麻烦需要他来澄清就去找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可以亲口去问他。”
赵晔,微垂着头,一声也不发。
沐景看着他,心中怒气仍是未消,语气有些风凉地接着道:“因为你不见我,所以家里发生了许多事你都不知道,你的侧室怀孕了,因为我并没有完全承认那孩子是你的,所以她去外面找了人在我去军营的路上拦我,准备制造出我和英霁的奸情。后来我看见之前劫我的人,找了他与采心对质,结果在言语中起了冲突,那人对采心动手,拉扯间采心摔倒,孩子没了。”
“那孩子不是我的。”赵晔这时才吭声。
沐景心中泛起一丝紧张来,语气有些发酸地说道:“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你的?虽然那时小石刚去有些不确定,但不也是有那种可能么?”
赵晔沉默了一下,回道:“没有可能,那两夜我什么都没做。第一|夜只是在旁边坐了一晚,第二夜我睡床上,她睡榻上,我那样,只是……”他微微绷住脸,十分别扭道:“只是为了气你。”
果然……还是如此。
心里的紧张没了,酸意也没了,连刚才生起的怒气也开始消散起来,沐景低声嘀咕:“没事找事!”
“你可知道最近出的这些事全是因为你纳她为妾惹出来的!”
“若不是你和英霁私下见面,瞒着我那么多事,我会那样么?你又怎么知道这些日子我为了你有多痛苦!”赵晔也不愤地反驳。
沐景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大概是有所愧疚,说话的声音不由地也小了一些,“我是不该瞒着你,原本我是没准备瞒你的,也让采曦去给你送了信,结果阴错阳差地,她没见到你的人,我又弄出了那样大的事,杀公主,我以为我必死无疑了,怕告诉你之后也将你连累进来,这才没说的。因为以为自己快死了,所以才让你陪我去洛阳看牡丹,当时我就想,大概一回来官府的人就会来抓我吧,如果死前最后的日子是和你在一起的也好……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太尉检视的事,我也不可能为帮英霁而支开你。”
“我知道……”赵晔说着,轻轻扶住她的肩,“那些日子你很异常,似乎时时担惊受怕着,我本来是怕你有危险才让人跟着你的,结果又正好看到你和英霁见面,又知道你在外面开酒楼,这才……”
一会儿,他说道:“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是真的觉得你和他有什么,只是生气。惠容公主的事,最后是他解决的么?”
沐景点头。她不想将英霁所作的牺牲说出来,但也许他自己就能猜到。
赵晔沉声道:“所有的事,你不是该和我一起面对么?你夜夜噩梦,却不说,你将担杀人罪,却不说,若真是从洛阳回来你就被官府带走,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情何以堪?你以为我还能过得安心么?就算你已经被拉上刑场,我也要想办法救你的。”
沐景低着头。
“我知道了,我只是怕你无端受牵连。”
“你突然离开,就是让我受牵连,你出事,就是让我受牵连。”
沐景再次低下头。
“酒楼,我只是看见正好有钱,又有店,就开了,当时想等开业了再告诉你,那样就算你反对我也已经开了,你只能依我,没想到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就知道了,还生那么大的气。我没有觉得你会养不活我,和你在一起,就算住草庐喝清粥也是可以的,只是可以做才顺便做而已。而且你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活的人,我不希望你为了我,为了生活而去追逐,家中殷实,你不是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做自己的事么?”
“没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是没有后顾之忧的,见到你之后,你就是我的后顾之忧。”他说着,将她揽入怀中。
“不管战事有多久,我保证,我会平平安安回来。”
她伸手环住他腰,将脸埋进他怀中,鼻中闻见他身上的阳刚气息,耳边听见他一下一下的心跳,“我记着你的保证,若你失信,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不再与你相见。”
“不会,我不会……”他说着,将胳膊收紧,让她紧紧贴靠在他怀中。
太阳终于下山去,夜慢慢袭来,茫茫荒野染上一层灰色。
她在他怀中问:“为什么,当时不进马车来看看?就算是我们从马车上下来后,你也不冲出来是为什么?甚至后来也没说,难不成,你是准备就这样离开的么?”
心还在她耳边跳动,她只听见心跳,却没听见他的说话声。
沐景从他怀中出来看着他,疑惑道:“为什么?”
他仍沉默着,微微垂下头去,好久才回:“我怕冲进去,真的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我怕你们告诉我,你们才是相爱的,让我成全你们。”
“你……”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但,我只知道若我出现在你们面前,当面拆穿你们的偷情,那我们就再不可能了。”
她看着他发愣,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所以,其实他是准备忍着什么也不说的,亲眼看见她瞒着他与别的男人“幽会”,“偷情”,他也准备装作不知道,然后继续与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