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兮吉甫愤愤然道,“国人中没几个明白人!”
在镐京城待得久了,他越对这些看似体面的国人们没有好感。这些人大多缺乏主见,说风就是雨,极易被别有用心之人煽动。国人暴动时兮吉甫便见识过一次,今日亦然。
“他们就这么走了?”方兴在身旁不解道。
今日一早,二人不约而同在此邂逅,倒是缘分不浅。
自上次在沙洲赠诗之后,兮吉甫已经大半年没见到这个小友了。说起来,他阅人不在少数,方兴出身野人却年少有志,虽与自己相交还未深,却很是投缘。
“柩谥之后是诔诗,由卿大夫们为周厉王献上诔文。国人所来就是为了见证恶谥,哪里会附庸此风雅?”兮吉甫叹了一口气。
二人左顾右盼,刚才还甚嚣尘上的祖庙周围瞬间冷清,倒有些不习惯。
“兮兄真乃高人也,”方兴感慨道,“半年前你便预言国人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一见,方知兄长真知灼见。”
“这事还远没完呢,”兮吉甫压低声音,“人心贪婪,这些暴民尝到了甜头,哪会善罢甘休?他们不会如此轻易满足!”
“你是说,他们还会继续闹事?”
“今日祖奠只是个开始,”兮吉甫屈指数着,“三日后的周厉王葬礼,下个月初之太子冠礼,以及下个月末之登基大典。总之,周王室要做什么,国人们便会反着来!”
“如此严重?”
兮吉甫点了点头,他向来不吝以最大恶意来揣测镐京城的国人——他们永远做不成锦上添花之事,但论落井下石,这帮人永远是高手。
这些年来,兮吉甫无数次在心中复盘十四年前的那次国人暴动。事情发生时,他还是十多岁的少年,而随着阅历增长和思考深入,他越来越能品出那场浩劫背后的奥秘。
作乱者为谁?答案不是个体,而是群体。
任何一个国人,哪怕是罪魁祸首仲丁,他孤身一人时绝不敢诛杀朝廷命官,更别说冲击王宫、追杀太子。即使有别有用心之人蛊惑、威逼、利诱,仲丁也能以命来抗拒。
可当他身后聚集了成千上万名暴徒时,他就变了。仲丁不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被赋予千万人之力量,足以让他狂暴,让他不顾一切。
他敢杀荣夷公、敢闯镐京城门、敢洗劫武库、敢围攻王宫、敢闯入太保府、敢杀死太子……而他并不以此为耻,暴乱中,他是英雄,他是正义。
当仲丁被卫伯和逮捕,在成千上万人面前公审时,曾经无恶不作的恶魔却再次变回普通人模样——他会悔过、会害怕、会求饶、会绝望,临行前,他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切,兮吉甫全部看在眼里。
旁观者清,他看得比周、召二公,比卫伯和,比其他公卿更清楚。他亲眼目睹暴民聚集成团后的无穷力量,能使一个平凡百姓变为杀人恶魔,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只需轻轻煽动便可。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方老弟,周天子这谥号,你怎么看?”兮吉甫见方兴也陷入沉思,冷不丁问道。
“我不敢妄评君王,只知圣贤有云,‘不可以一眚掩大德’。”
一句话说出外交辞令的水平,这少年真是个可造之材,可千万别把他小觑了。“好极,”兮吉甫赞许道,“你在彘林之中,曾与厉天子多有交集吧?”
“也只是见过两面而已,”方兴眼神黯淡,“何况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便是出奔十四年的大周天子。唉,他一生雄才与功业,却因‘专利’之策而酿成国人暴动,竟得到‘厉’之恶谥……”
“专利之策乃是千古好策,”兮吉甫打断了他,“此乃中兴大周之良方,国富才能富民,周王室都入不敷出、礼崩乐坏,百姓又何谈安居乐业?”
“兮兄此言振聋发聩!此前,弟只听一人说过。”方兴面露崇敬。
“哦?是谁?”兮吉甫听说有人与自己观点相同,不禁好奇心起。
“太宰。”
“卫伯和?”兮吉甫愣了片刻,忍不住抬眼往太庙中寻找他的身影。
镐京城里,国人对他评价实在不高,毕竟当初是他率兵入京平定国人暴动。更何况,他的卫国君位争议颇多,更是背负如潮骂名。不过,兮吉甫从来不愿从众——凡是国人所笃定之事,他偏要反过来看。
卫伯和历来低调,故而兮吉甫对他并不了解。若非方兴提及其言论,自己都没想到此公竟然有如此不凡见解,不由多了几分钦佩之心。。
英雄所见略同也!
“不过国人都是鼠目寸光之辈,只看得到眼前利益,哪能体会周厉王和荣夷公之苦心。”方兴感叹道。
“乌合之众,自然难伺候得很,”兮吉甫嗤之以鼻,“他人对己有恩则忘之脑后,他人对己有仇便铭记于心;自己对人有恩则念念不忘,自己对人有仇则云淡风轻……概莫如此也!”
二人又发呆了半晌,再听到太庙中鼓乐声起时,卿大夫们已然开始献诔诗。
再抬头顾盼,黑压压的国人早已散尽,只留下零零星星的旁观者。而刚才还严阵以待的虎贲师卫士,如今表情也大多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