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距离鲁都曲阜不到六、七里路,已然可见井田阡陌,公子括突然命大军暂歇,驱车调头,竟来辞别王子友。
王子友惊诧道:“公子这是何意?为何不一起去曲阜?”
公子括摇着头,望向远方,只是长吁短叹。
王子友起初不解,还欲再问,见方兴频频示意,这才发觉失言,故而又道了几句谢语,便同公子括依依惜别。
临行之际,公子括突然恳求道:“大宗伯,昨夜遇袭与今日护送之事……待到了鲁都曲阜,切莫主动提起。”言罢,他又恶狠狠地盯了鲁国大行人一眼。
王子友不加沉吟,当即允诺。
公子括这才面露笑意,又与方兴、伯阳等人作礼罢,又率兵南下,与副将汇合,自不再提。
见鲁军离开,大行人这才如逢大赦,瞅准机会,便请缨替王子友驾车。他十分健谈,介绍起曲阜风物、特产人情,不厌其烦。可王子友此时怅然若失,又哪有兴致与他闲聊,只是委蛇应承。
又行了四、五里路,曲阜城郭已然形迹可辨。远远望去,城外早有军队整齐肃列,旌旗皆装饰以华丽纹饰,看着排场,显然是隆重无比。
鲁大行人请使团车驾止行,对王子友道:“天使在此稍歇,陪臣失陪,先向鲁侯交了差事。”
王子友微笑点头,他显然巴不得尽快将这个聒噪的鲁大夫支开。
得了片刻空闲,王子友免不了记挂公子括的境况,便找来方兴闲谈。
方兴道:“大宗伯可知,公子括为何不在国都,反而领兵在外,避而不回?”
王子友摇了摇头。他是个恺悌君子,又久在镐京,远不及方兴见多识广,对尔虞我诈自然也不甚敏感,只道是公子括失了世子之位,怀恨在心,这才领兵不回。
方兴解释道:“公子括非是怀恨,乃是避祸也。”
“避祸?”伯阳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道。
方兴道:“从鲁大行人只言片语可知,鲁侯如今抱病在床,鲁国大权名义上交由上卿公子元处置,实则宫闱内外大权已然旁落鲁夫人齐姜之手。齐姜恃宠而骄、凭子而贵,公子括为求自保,则必逃出曲阜方可无虞,此避祸之道也。”
王子友犹有疑惑:“既如此,公子括如何领得兵权,岂不更受人猜忌?”
“这便是他不愿护送我等入曲阜之故也,”方兴顿了顿,又道,“公子括素有威名,在军中颇有威望,手中若有兵权,齐姜尚且对之忌惮三分,一旦入都,兵权被卸,便后事难料也!”
王子友若有所思,只是沉吟:“计是好计,只是如此行事,颇有违礼之处……”
方兴无奈笑道:“大宗伯,归结到底,终是鲁国废立违礼在先。我观公子括之言行,多有苦衷,未必意在害人,但防人之心,不可轻弃也!”
方兴经历过楚国政变,兄弟阋墙之事也已见怪不怪,他从不吝惜用最坏的恶意揣度萧墙之祸,世上最可怕之事并非刀兵,而是不古的人心。
王子友闻言,只顾喟叹,再不言语。
这一刻,不知他是否想起了远在镐京的胞兄,那位对自己再三提防的周天子。
说话间,远处尘土漫卷,不多时,钟磬大作,那鲁国大行人引了十余乘马车,来到使团近前。
只见一卿身着礼服,从车上跳下,三两步来到王子友面前便拜。
大行人忙介绍道:“禀天使,这位是鄙国下卿,公叔夨。”
“久闻下卿大名,今日幸会!”王子友答礼罢,便请对方平身。
公叔夨道:“鲁侯已于城下摆好盛宴,翘首相盼,陪臣率鲁国上军前来,便引天使入城。”
王子友笑道:“如此甚好,便有劳下卿。”
公叔夨再拜,接着令旗一挥,早有仪仗从左右拥来,夹道相随。
方兴在一旁冷眼旁观,打量起公叔夨来。此人约四旬年纪,目光犀利,举止端方,颇有英气,虽非赳赳粗俗,却也与公子元等一众鲁国迂腐之臣迥异,多了六七分干练、三四分凶狠。
再看他所领之上军,虽说装备精良,但士卒面带倦怠,不论是军容还是士气,远不及此前所见公子括之上军精锐。不由心中打鼓,心道,不知这公叔夨和公子括如何治军,使这上军更似下军,下军反倒更像上军?
眼看车队离曲阜渐近,方兴反倒忐忑起来。
他不敢多想,只是私下嘱咐伯阳与巴明,言鲁国眼下是非不少,务必多加小心。可巴明一介武夫,本就唯方兴马首是瞻,自然想不到那许多,只顾允诺。至于那少年伯阳,他遥见鲁国接待的阵势浩大,礼仪繁复,早已心驰神往,钻入周礼的海洋中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