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元道:“昔日,我先祖周公制礼作乐,共分五礼,乃吉、凶、宾、军、嘉也。以吉礼事邦国之神祗,如祭天地、山川、祖先、鬼神等,皆吉礼也;以凶礼哀邦国之忧,如丧、葬、虞、哭,乃至丧服之制,皆凶礼也;后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乃国之大事,不可偏废。最后,以嘉礼亲万民,如婚嫁之礼、六日后世子之冠礼,皆嘉礼之类也。”
伯阳听得入港,若有所悟,又问:“敢问礼与六经之关联,又当如何?”
公子元道:“礼乐不分。曲礼三千,无非事天地之神,辩君臣长幼之位,此礼之无形也。礼既无形,故周公述《曲礼》以节威仪,制《周礼》而经邦国。此尤嫌不足,尚辅之以《诗》而抒其志,以《乐》和其声,以《书》道其政,以《史》纪其行,以《易》使之上应于上天。因此,礼、乐、刑、政,其道一也。”
伯阳闻道,拍手称妙,恨无纸笔,只能潜心记忆,不敢有任何遗漏。
公子元言罢,便请鲁国司乐前来谈《乐》。
那司乐银髯飘摆,双目已矇,强打精神,道:“乐者,音之所由生也,究其根本,乃是人心感于物也。心感於物而动,故形于声,声有千变化万,谓之音。此乐理之道也。上古先王作五声,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天下皆颂美声;五者皆乱,则靡靡之音大作,天无宁日也。”
伯阳深以为然,于是追问:“敢问老司乐,乐与舞,有何关联?”
司乐笑道:“无舞不成乐,乐成五声,奏之八音,歌之钟吕,舞之以干戚、羽旄,方谓之乐。此事不可空谈,还需亲临其境,耳听之、目观之,才知乐舞之玄妙。”
伯阳想到镐京城内礼乐不兴,不禁叹道:“只恨如今礼崩乐坏,难得再见先王乐舞。”
公子元却笑道:“这有何难?”
伯阳目露喜色:“上卿,此话怎讲?”
鲁司乐笑道:“鲁国为周公封国,周公薨后,周成王便下令,特许鲁国可用天子礼乐以祭周公,故而鲁国常演练上古先王‘六舞’,不敢偏废。”
伯阳闻言,喜不自禁,连连目视方兴。方兴自然也乐得观舞,于是请公子元派人演练。公子元早已准备停当,木柝三响,便有乐师、舞师鱼贯而入,成八佾队列,准备演舞。
乐师正待下令,伯阳突然觉察异常,赶忙制止道:“不可!请撤去二佾!”
方兴不解,乐师也奇道:“小友何意?鲁国演舞,历来皆按八佾排练……”
伯阳连连摇头:“八佾乃天子之制,诸侯六佾,这才不算违制,否则这僭越之罪,何其大也?”
公子元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慌张道:“伯阳小友此言甚是,我等竟疏忽至此,死罪死罪!”又同诸礼官解释一番,众人皆言惭愧,没想到鲁国堂堂礼仪之邦,在演舞一事上逾制多年而不自知,竟不如一个年未弱冠的黄口孺子。
鲁乐师忙来谢罪,使得伯阳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兴笑称无妨,便请乐师、舞师演出‘六舞’。
于是,乐师奏黄钟、大吕,舞师舞《云门》,此乐舞乃黄帝所作,后世为祀天神之舞;又奏大蔟、应锺,舞《咸池》,此尧帝祭地之舞;又奏姑洗、南吕,舞《大韶》,此舜帝祀四望之舞;又奏蕤宾、函钟,舞《大夏》,此大禹祭山川之舞;又奏夷则、小吕,舞《大濩》,此商汤享先妣之舞;最后奏无射、夹钟,舞《大武》,此武王享先祖之舞。
六舞舞毕,余音绕梁,伯阳和方兴如坠云中,陶醉得难以自拔。
不觉间,半日已过,众人用罢午食,又移步收藏室中,讨论起《诗》、《书》来。
鲁国虽藏有完备的《雅》、《颂》之诗篇,未经战火,但比起尹吉甫之收藏来,却嫌不足。伯阳出使前,曾拜尹吉甫为师,向其讨教《诗》之奥义,如高屋建瓴、登泰山而小天下也,今鲁国诗官固然博学,如何比得上尹吉甫之万一,伯阳只听得索然无味。
待论及《书》经,方兴便来了精神。伯阳知道他在彘林之时,便多与先王厉天子论书,亦得了三坟五典、虞夏商书之精髓。只是鲁国守藏丰饶,方兴竟在此间找到数十篇国人暴动中散佚的孤本,皆是昔日周公所作之原稿,如获至宝,赶紧命人誊抄,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身边,感叹不虚此行。
日已西斜,伯阳如饥似渴,最后向鲁国祝官讨教起《易》来。
鲁祝官道:“易乃玄学,分‘三兆’、‘三易’、‘三梦’之法。兆者,上天垂象于龟壳者也,颛顼时称《玉兆》,帝尧时称《瓦兆》,皆蝌蚪文字。于有周一代,文王拘于羑里,而作《原兆》,变化万千,只可惜后人愚钝,无从得知《原兆》之奥义。
“至于‘三易’,伏羲氏作《连山》,黄帝作《归藏》,周文王作《周易》,又有《洛书》、《河图》,大多无从可考,传世者仅八八六十四卦而已,老朽白首穷经,犹不能知其万一。至于《致梦》、《觭梦》、《咸陟》之‘三梦’,同样不得传世,乃今人之大憾也。”
伯阳闻言,怅然若失。他家学渊源,家父太史颂本就是《易》学名家,鲁国祝官之言,味同嚼蜡,不提也罢。
当晚,方兴与伯阳回到官驿,与王子友谈至深夜。其后数日,二人又多次造访泮宫,对六经中不甚明了之处,或详或略,都问出个大概,这才心满意足,浑身通畅。
不觉间,晦日已至,鲁公子戏的加冠典礼,已万事俱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