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定,黑叟飘然起身,众看客屏气凝神,等待他抛出论题。
黑叟沉默半晌,这才对伯阳道:“小友,老朽听闻你连胜八场,年纪轻轻便精通《诗》、《礼》、《乐》、《书》,于《周易》更是颇有灼见,令我二老深为佩服。今日乙字台,老朽愿以史为辩,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伯阳心中略起波澜,他出身于太史世家,对于历史如数家珍,齐国二叟以史为题,倒是正中自己下怀。他不露声色,起身作礼道:“小子不才,有幸领教!”
白叟干笑着点了点头,亦起身道:“如此,我等今日便以‘曰若稽古’为题,如何?”
伯阳一怔:“曰若稽古?”
黑叟嘿然道:“莫非,小友不知此言何意?”
伯阳微笑道:“自然知道,此乃《虞书》中之言,《尧典》、《舜典》之首句也。只不过,既然论史,何以反来论《书》,以‘曰若稽古’为题?”
白叟道:“此虽是《虞书》之句,确是论史之题。今日我二叟守台,便是要与孟阴小友切磋,华夏之史,当初何时所稽?”
伯阳这才明白对方意图,拱手道:“愿闻高论。”
白叟显然战意甚浓,他抢先滔滔道:“依老朽之见,若论华夏史事之源,当从三皇始稽。华夏之‘华’,乃出自风姓华胥氏。华胥氏,圣人伏羲、人皇女娲之母族也,伏羲与女娲相合,始有人伦,人伦作,而始有礼义廉耻,知廉耻,方有华夏之文明。故,曰若稽古,华夏之史,当从三皇始论!”
白叟的论述气势汹汹,博得一片“上上”的喝彩之声。
紧接着,看客们自然将目光投向黑叟,想听听他对白叟的观点如何补充。
只见黑叟不动声色,笑道:“老朽之见,与白叟大有不同!”
众人闻言,一片惊呼,没有人会想到,黑叟乍一开口,竟然是给老搭档拆台。
黑叟显然很满意观众的反应,他信口道:“华夏之始,非在三皇,而是五帝。五帝之首,当推炎黄。炎帝者,诸姜之始祖也,黄帝者,诸姬之始祖也。《书》之《武成》篇有云,‘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此华夏之称始见于世也。华者,华丽服章之意也,乃诸夏有别于蛮夷戎狄之谓。故,曰若稽古,华夏之史,自是从五帝始论!”
这番言辞引经据典,显然更加精彩,看客们又是一阵“上上”的欢呼。
在此之前,在场所有人都认定齐国二叟会联手立论,一致对付攻擂者。却没曾想,二叟丝毫没有达成一致,竟各执一论,白叟言华夏历史起自“三皇”,黑叟偏偏云之“五帝”,仿佛二人还没把矛头指向伯阳,就互相掐起架来,甚是有趣。众人大呼过瘾,更不乏有好事者,纷纷起哄。
但伯阳却愁眉不展,所谓“内行看门道”,他很快就发觉二叟的机锋所在——华夏之史源起何处,虽无定论,但皆公认无外乎于三皇、五帝之间。倘若二叟立论三皇,伯阳必对以五帝,若二叟立论五帝,则伯阳会对以三皇,如此胜负难料,且必然陷入胶着。如今,二叟反其道而行,各执一词,则伯阳若要胜出,须同时驳倒二叟关于三皇、五帝的立论,此事难于登天,伯阳已然立于被动之境。
姜,果然是老的辣。伯阳望了眼二叟,他们面带得色,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那白叟尤为谐谑,还特地朝伯阳吐了吐舌头。
但伯阳并不怨艾,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努力思索着对策。
台下,看客们显然没有这份耐心,他们才不管伯阳内心如何煎熬,竞相出声催促起来。一时间,叹息之声,嘲笑之声,鼓励之声,不绝伯阳之耳。
就在这时,伯阳灵机一动,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他自幼读史书时便种在心底的质疑——三皇五帝只是传说,还是真的存在?
他曾向太史父亲问过这问题,也曾和泮宫的少傅仍叔讨教过,得到的都是满怀嘲讽的答复,斥责伯阳异想天开、胡言乱语,可他们的解释又毫无说服力,憋得伯阳好生苦闷。今日趁此良机,何不把这个问题抛出来?
想到这,伯阳神清气爽,他痰嗽一声:“敢问二叟,三皇也好,五帝也罢,怕是未曾有信史记载?从传说中稽古,岂不是无从可考?”
二叟闻言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这个提问异想天开,在场的观众也啼笑皆非。
白叟捧腹道:“小友,若是寻不着论题,作揖认负下台便是,大可不必起此妄论!三皇、五帝之史实,佐证灼灼,又有何可疑?”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竟与太史和仍叔听到这个问题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伯阳摇了摇头:“晚辈不敢妄言,还望二叟指教。”
黑叟显然更加老成些,他感受到伯阳言下藏有玄机,不由皱了皱眉,答道:“三皇之时,有《三坟》传世,五帝之时,有《五典》遗留,这些难道不足以证么?”
“谬也,谬也!”伯阳拍手笑道,“《三坟》、《五典》者,不过后人附会,言其乃三皇、五帝时之作也,虽有其名,却无其实。试问二叟,当今天下,可曾有人见过《三坟》、《五典》之原文也?”
“你!”白叟被问得满面通红,一时语塞,只是连连道,“叛逆之辞,叛逆之辞!黄口孺子,怎能如此目无祖宗?”
黑叟倒是淡定,反问道:“《三坟》、《五典》乃旷世绝书,据说只有大周守藏室中存有孤本,小友未能目见,不可妄言之。”
“我……”伯阳早已想好反驳之辞,却突然强忍住。
他身为太史世家子弟,未来早晚继承父祖的太史衣钵,年幼时便阅遍大周守藏室的各种藏书,《三坟》、《五典》虽有书目,内容早已散佚,只有后来周公旦补叙三皇五帝事迹的只言片语,权以充数。但此时,伯阳不愿暴露身份,自然不能说熟稔守藏室中的藏书,他必须另找论据。
伯阳于是道:“若三皇、五帝确有其人,则造字之仓颉亦非虚构,然否?”
二叟齐道:“那是自然。”
伯阳笑道:“仓颉造字,是在三皇之后,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