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很长,但其上的人群却很稀疏,绝大多数人甚至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它,三十多万开封城居民已淹没在水中,淹没在黄河的泥沙之下。
城中的辽阔水面上,仍然还在上演着无数的垂死挣扎,一些坚强的人影仍在泥水的杂物中浮沉,惊恐的人群挤满了不多的高檐。
有些奇形怪状的自制浮具搭载着狡黠的幸存者顺流向南门方向飘去,有时小民的智慧也会出乎大自然的预料。
有几个衣着大约是富家之人,骑在两根用绸布捆扎在一起的房梁上从张清他们不远处飘过,他们似乎并不想靠近城墙,从死死系在身上的包裹看,他们显然反应够快。
……
当悲痛过后,时间流逝,在城墙上乞活下来的人们发现生存依然并不容易。
黄河的决口没人堵,开封的洪水也就很长时间都难以退去,而幸运逃脱洪水的人们却又多不幸运的没有随身带出粮食,而且大多本也无粮可带。
只一个昼夜,饥饿与抢掠就成为了城墙上的常态,谁都想活下去,瘦猴儿也恍惚明白了那几个富人坚决不靠近城墙的原因。
一些强壮者和恶兵,开始借机行凶,罪恶到处都在上演。
常有人窥得他人有财物,即乘近边无人,将人推入水中,杀人灭口;还有些带有刀剑的军汉,在大水上架着自制土舟泛行,抢掠着浮在水中杂物上的人们、抢掠着挤在高檐上的人们。
即使监军王燮,命亲近兵士缉拿强掳之徒,并当即枭首示众,但仍难以控制局面。
张清不愿再失去亲人,他像老鹰一样紧紧的看护着妹子与嫂子。
万幸,他们有粮有刀。
洪水来临前准备的一部分面饼被张清的嫂子幸运的保存了下来,背在她身上的包裹没有被冲走,味道虽已不敢恭维,但却能活命。
原野的刀也一直都在,张清和瘦猴儿的刀虽没于洪水之中却也又抢了两把,而他们的凶悍也让任何窥视到他们有食物的人不敢靠近。
张清只能强迫着自己六亲不认、变得麻木,粮食本就不多,任何泛滥的同情心都会把他们置于死地。
但两天后偶遇的一个文弱青年还是让他犹豫了一下,那是一个郎中,友善而孤独的与他们保持着安全距离。
张清和瘦猴儿都认识那个郎中。
数月来,那个识文断字的郎中一直在曹门城头帮各兵士免费看病、接骨疗伤,与张清和瘦猴儿都多有相熟。
这回,他显然只身幸免,且身无他物,也早饿得昏昏沉沉,但他却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他靠近张清他们也只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别人的食物。
张清终不忍,还是召了那郎中入伙儿。
因为此时,城上已开始公开卖人肉吃了。
饥饿的人们开始吃一切能吃的东西,即使是水面上有苔藻飘过,无数的饥民也争而食之;还有些人靠捞吃水中的布来维生,有人已经因吃纸而亡。
开封似乎已被遗忘,无论官军,还是贼军,一连多日都不见踪影,更没有人来救援,只留下城墙上幸存的人们自生自灭,即使是从周王府屋檐上逃脱的周王及其数百家眷宫人也在城墙上忍饥挨饿。
终于,在九月二十三日,一队乘小船的官军才从城外靠近城墙,但他们也仅仅接走了周王极其庞大数量的家眷。
推官黄澍想要同走,却没有多余的船位,只好命兵士收集木头扎成木筏,这才跟随周王乘夜色出城。
而在城上幸存的数千官军士兵却接到了要继续守城的神奇命令,因为乘小船而来的官军居然给他们补充了部分军粮,当真匪夷所思。
九月二十五日,经过两天的准备,张清也决意自行逃命,官府于他已不可信任。虽然自制的两张小木筏很让众人心里没底儿,但不走真不行了。不仅粮食没有了,贼军千余人也于当天乘舟而来,并占据了一小段城墙。
从宋门漂离开封城时,张清还看到了总社李光壁李秀才带着他的妻小也在乘筏而走,双方相视,皆无语。
当看着庞大的开封城终于在视线中远离时,张清跪在筏上,对着开封城连磕了三个响头,大喊着:“娘,我一定会回来祭拜您老的。英子和俺嫂嫂也请您老放心……”
当他站直了身体时,却又对天大喊道:“黄澍小儿,开封府的官儿们,我干……”
注释:
注1:很多史称李自成左眼为陈永福所射瞎,但记载为陈永福之子守备陈德所射。
与史传多有出入,后经考据也确有一些不尽确切之处,包括作者可能考虑了一部分政治因素。但因为为当时的守城者总社李光壁所写,故这里采用这一宣传给守城众军的说法。
据很多记载,射瞎李自成的箭并不知为何人所射,陈永福为让其子能从守备升游击而将功劳记在了陈德身上。
注2:周王府活人众多且很多屋脊还能够露出水面,主要是它真的够高。根据1981-1984年的考古发掘,发现周王府有的房屋仅地基就高出当时地面约16米。
注3:当时开封城内共有民37万人,灾后全城一说存活三万人,一说存活二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