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试探着说:“左爷,咱俩是江湖朋友,平辈论交,我要娶了五侄女,岂不是乱了辈份,日后你我如何见得了人?”
“谁跟你平辈?咱老太太不是说了么,咱们差着岁数,拜盟的事就算了,还是当我女婿的好。”
“我想,您大概也猜出来我是干什么的,那是杀头的罪过,万失手出了大事,连累五侄女少人照应,岂不伤了老太太的心?”
左应龙哈哈笑:“小子,老左我14岁就杀过人,九河下梢闯荡几十年,洋鬼子我都敢杀七个宰八个,到如今还是响当当条汉子。”
“可是我自己害怕呀!”丁少梅为了交下这个朋友而又不娶他女儿,不惜把自己说成胆小鬼。
左应龙对光似的歪着脑袋,把丁少梅瞅了半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你有没有胆色,过两天就明白了。记着,后天下晚准8点,我在菜码头上等你。”
“什么事?”雨侬插言问道。
“上汉沽,拉炸药。”左应龙转身往外走,厨娘宋嫂正端茶送过来,他怪叫声:“呀嗬,小子你行啊,雇个老妈子都像女先生。”
原说宋百万两口子不识字呀!江湖人眼最毒,左应龙讲的也许有道理。丁少梅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俞长春发现自己得到的情报有了错处,那大批文物并没有存在塘沽码头,而是在塘沽的日军兵营里,这样以来,炸仓库的计划自然而然的便流了产。
若是这样,就只有炸船了。但愿小日本别走铁路把货运到烟台青岛的去装船,或是运往满洲国。
俞长春干报纸这行,有着极大的便利,商业社会嘛,所有与人打交道的生意,最在意的就是社会传闻,再加上他的报纸办得正经八百,订户全都是中上层人物,于是,大饭店大旅馆大商场,甚至银行轮船公司这样的大机构,他都有不少的朋友。
向来跑外洋的班轮都是英美与日本公司的船,或是挂着南美国家旗子的希腊客货轮,中国本土的轮船公司,只能与英商太古轮船公司和日本船公司争夺沿海市场。自从上海沦陷后,中国的轮船公司,招商局也好,三北轮船公司也好,他们的轮船不是开到重庆去了,就是都被作为战争工具没收,归了日本人,但办事机构还在租界中维持着。俞长春打的主意是,这些人就算是没了公事可办,消息总还是有的,于是他便找到了三北公司的个熟人。
那人见面先作个大揖,道:“长春仙兄,前次承请之至,可如今公司没了船,薪水也减到成,过不下去。还您情份的事直耿在心里,却不敢跟您照面。”
此人生沉迷于导引术,曾求俞长春给他引荐过位路过本地的“师父”。俞长春倒没觉得这算什么人情,那位师父是个等的江湖“大耍”,自称300岁,“吃人儿”的主儿。
“老赵,你这话外道了不是,我是这几天浑身不自在,想朋友,才找你来啦。咱们小酌?”俞长春也是个外场人,见老赵身上头蓝布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便心下不忍。两年前,他是轮船公司的票务主任,出入有包车,多么体面的个人。
“扰您了。”老赵手把着酒杯,筷子如叉,夹了叠“酱牛肉”纳入口中。俞长春却记得他学道吃素。“老弟你有话直说,我知道你必定有事,我这边儿先垫两口。”杯酒下肚,抓过酒壶又给自己倒满。
俞长春没动他的酒,没胃口。日本人来,世道大变,老赵原本神仙般的人物,竟变成这个样子,让他心里发苦。
热炒还没上,牛肉先没了,剩下碟黄豆芽碟海带丝在那里,好似穷人的筵席。老赵的舌头在齿间巡逻,探查粘在那里的肉丝,腮上东块西块地鼓,道:“这东西发粘,味道却不错。要说中国人命苦不是?大清律严禁宰杀耕牛,好容易民国了才有这口头福,日本人却来了,改吃死马肉!”
还是先表明来意吧,俞长春有些不耐烦。日本人来了,把他们打回去就是,抱怨管个屁用?
老赵毕竟是行里人,俞长春提话头便明白了,“往日本的船太多啦!他们在中国连抢带骗,每天都有船往回运。”
“假如我知道有批货要运到日本,你能弄清楚是哪条船么?”
“小事桩,包在我身上,您是走哪路货。”老赵看见伙计端着鱼池上来,便停住话头,好在手里的筷子直没放下。“该炸刀鱼的日子,只能吃河沟里的鲫瓜子,唉!”
以俞长春往日的急脾气,哪容得他这般拿糖作醋?可是求人的事呀!
4块两面焦的饼子,盘子小鲫鱼,老赵吃饱了,“兄弟你接着说。”
“码头上管得紧么?”
“紧。日本兵跟大眼儿灯赛的盯着,往日本走私货,难。”老赵往桌上又瞧了瞧,俞长春便叫了碗酸辣汤。“我说,还是走我们公司的船方便,牛庄烟台上海厦门,管事的是日本人,可船员还是咱们老乡不是?再者说”
他四下瞅了瞅,头往前伸,“舱里有夹层,大件小件都带得,我来办,句话。”
下边自然该谈价钱,但俞长春没了兴致。他知道自己找错了人,但还是不死心,又问:“要是有人走点古董”
“只要是中国船,瞒不过我去;要是洋船,可得费点劲。”
“日本船呢?”
老赵咬住嘴唇,目光锁在俞长春的喉结上,仿佛入定,半晌方道:“那可是大价钱的消息,日本人也是人哪。”
10块联银券的饭钱花得不算太冤,毕竟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尽管俞长春知道,他们都不信任对方。
24.裤裆里抹黄油——不是屎也是屎
菜码头离袜子胡同不远,于是,丁少梅先去拜望了左老太太,随车带着架留声机,还有几十张黑胶唱片,都是京剧大名角的唱段,算是孝敬老人家的。要打消这门可笑的婚事,还是得从老太太身上入手。
左应龙没在那里,但左老太太见到他很高兴,要把话头往亲事上引,丁少梅忙扯了件在英国听歌剧闹的笑话,把话头岔开。话到此处,他便给挤在了夹缝里,于是,他既不能谈亲事,也不便提与左应龙在码头上的约会,只好味地闲扯,算是专程来给老太太开心。
五妞许是听说了她爹提亲的事,没有露面。这样也好,先支应着,早晚左老太太得明白,他们这两路人不宜结亲。眼下不能得罪他们,左应龙是混混儿脾气,发起浑来,自己难免有危险。
约的是8点钟,左应龙现在在哪?这话还不好问。
看着时候不早,丁少梅告辞出来,左老太太这次没起身相送,守着长辈的身分,吩咐下人:“丁大少赶夜路,给掌上灯。”
五妞守在门房里,显然是等他,垂着目光,微红着脸颊,递给他只捆扎整齐的蒲包,挺沉。这么走出左家大门,还真有几分新姑爷的模样,连吃带拿。他又叫左老太太给套在圈里。
看起来,这老太太比左应龙更难缠。他甚至想,自己若能修练到这等江湖老辣,也不妄半生的好学之名。
等他的船是艘旧木船,单桅,破烂船帆,甲板上到处是粘乎乎的泥垢,让他怀疑这玩意走不出多远就得沉入河底。
左应龙还是没露面,让他不安,见俞长春早便候在那里,他心下方才有几分宽慰。这才是个办事的样子,我是替你成全事,冒这天大的危险,你若不出头,别说是抗日英雄,怕是连个男人也算不上。
放倒桅杆,船从东浮桥下驶过,4条汉子撑篙,二宝掌舵,没人讲话。本地的铁桥只替轮船开启,所以,河上帆船的桅杆全是可拆卸的。
丁少梅坐在船尾,四下里望出去,右岸是日租界,左岸是旧奥租界与意租界,依旧是灯火灿然,河岸路上,串串烧炭汽车的车灯明晃晃的,载着追逐名利的人们,当然,有爱国者,也有汉。最悦耳的还是洋车的铜铃声,坐车的客人当啷当啷地踩,铃声鞭打着车夫,不是有什么急事,这只是闲来解闷的消遣,透着气派。绝大多数的车辆都与他们走同个方向,下游便是法租界与英租界,那些人晚间的宴席未必令他们满意,但沦陷后,租界中的娱乐业却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大大地兴旺起来,玩乐麻痹了恐惧。
他出生在这座城市,在这里长大,却从未发现它如此生机勃勃,即使在日军的践踏之下,依旧有这般美妙的夜景。
“真是好美呀!”船驶过他家门前的墙子河口,进入日军占领的旧德租界,雨侬突然在他身后感叹。
他惊叫声:“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要把桅杆竖起来,我在舱里碍事。”雨侬笑了笑,有些紧张的样儿。
他恨不得跳起来大骂阵,或是把带她上船的人丢下河里。这件事太危险,万自己有什么应付不来,在她面前丢人现眼不说,她还可能是个极大的拖累。
“我拦不住你,就不能放你个人去。”雨侬像个深怕手中蜻蜓飞走的孩子,执着而又担心。“不论到哪,我都会跟你在起。”
“我是去办事,又不是逃婚。”丁少梅口不择言。
“我也没说定要嫁给你,但我更不会轻易放你走,或是让你被日本人抓住枪”她把后面那个不吉利的词啐了出去。
他跟雨侬讲这种带有强烈感情冲击力的对话,远不如与范小青调情来得自如。这姑娘貌似柔弱,实则坚硬如铁。
“是不是俞长春带你来的?”他总得找出个可以怨恨的对象来。
雨侬扭头望眼独立船头,手横短桨,“单刀赴会”似的俞长春,没有回答。
“都滚过来,咱们开个小‘议会’。”左应龙居然也从船舱中爬出来,但不大会用新词。
离开了城市,四望黑沉沉的,桅杆竖起,微风鼓着帆,船仿佛是在漆黑的油中滑行。丁少梅怀疑掌舵的二宝不是靠眼睛,而是在用心灵行船,让他心底生出几分怪异,感觉不舒服。
左应龙喊了嗓子:“点三灯。”
大家围坐圈,三盏美孚的玻璃油灯摆在中间,灯光昏黄,却照出人们脸色青绿。左应龙在众人身后绕圈子,只卸货用的铁钩,握在他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上。
4名水手的神气如同见到了死神。
“老左我待人向可不薄,”众人点头。“可竟然有人跟我玩猫腻”
因为左应龙的话没有确切的指向,连丁少梅心中也觉不安,每当左应龙的脚步转到身后,他的脖子后面明显感觉到河风分外地凉。
莫非这老河盗要杀人?俞长春倒是心下坦然,这是帮会剪除叛徒的仪式,他们只是个见证罢了。
“小日本进了天津卫,没带来吗好,反倒是让咱中国爷儿们丢了人。响当当的汉子,国不是国,家不像家,活着糟践粮食呀?”左应龙是讲演的腔调。“可话又说回来,国没了还有家,家没了还有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丢人。”
他的脚步停下来,铁钩撂在丁少梅的肩头。“个月里我丢了两船的货,是谁给小日本儿通风报信?是你?是你”铁钩在丁少梅头顶上指指点点。“没人敢承认,他知道,承认了就得死,跟着我老左,不是发财就是死,没有别的路。”
左应龙为什么停下脚步,死钉在这呢?丁少梅不怕,只是不舒服,他希望这老河盗离开他身后,便道:“左爷,今天您是替我办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的事了了,您爱杀谁杀谁。”
铁钩抵住了他的脖子,凉嗖嗖的。只听左应龙说:“别觉着我跟你提亲,就不会宰了你,就算你已经是我的姑爷,背叛了誓言,也难逃活命。”
丁少梅没有看到,只听到嗖地股风声,肩左的雨侬把他猛地拉过去,肩右那名水手身上的血还是溅到了他的脸上,温热。
这老家伙比我还疯。他所看到的切都是他无法想像的场景:那铁钩扎入皮肉的钝声肋骨折断的脆响水手声振林木的哀号。
切发生得很快,但他却有转瞬百年之感。那水手伏在舱口,动也不动了。
另外3个水手依次走上去,每人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沫,便下舱去了。
左应龙用块破布把铁钩擦拭干净,踱到丁少梅面前,头歪,指向俞长春说:“他还不错,能算个人物,可身上差点正经东西,太学生气。”
“他点也不差。”丁少梅不想别人当面贬低他的朋友,即使他自己也小看那朋友。
“你不样,你不是个学生。”左应龙把铁钩塞到丁少梅手里。“我见面就看出来,你跟我是样的人,不光吃碗里的,你是连锅都端走的主儿,谁敢抢要谁的命。”
下舱去的3个水手抬着块压舱石出来,足有六七十斤重,捆在那人腿上。那人手臂动了动,像要扯去身上的绳索,却没有力气。
“扶他过来。”
3名水手把那人抬过来,立在船帮边。左应龙拉住丁少梅手中的铁钩,挂在那人的锁骨上。那人两手虚张开来,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讲什么。
“这是你的活儿,松手把他放下去吧。”左应龙点了袋烟,对丁少梅说。
“他还活着哪。”那人眼瞎了只,脚下迅速汇集了摊黑血。
“知道还活着,死了怎么算是你杀的?”
两个水手扶住那人的胳膊,只要丁少梅往前推,那人会掉入河中;他往回拉,那人也未必会活,但却与他无干了。
二宝直在望着他,手上把着舵杆,眼睛却会讲话,在鼓励他。
股横风打到帆上,船晃,那人落入水中。丁少梅自上船来也没留意过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虽说船行得慢,此时出城也该有10里开外,他饿了。
二宝招呼他坐到舵边上来,说了句:“你很高明,杀了人,却没有人以为是你杀的。”
“就是他杀的,他现在跟我样,也是个杀人犯啦。”左应龙很得意。
丁少梅越发地饿起来,打开五妞送给他的蒲包,里边是十几个豆沙蒸饼,还有柄曲尺手枪。五妞显然知道这次出行有危险。
丁少梅的射击教练是个脾气极坏的爱尔兰独立分子,他还记得给他的评语是:把头大象放到你的餐桌对面,你也射不中它的屁股。
左应龙在船头喊:“精神着点,小日本的汽船不定埋伏在哪条河岔子里哪!”
老吉格斯暴跳如雷,把来向他借钱的帕纳维诺伯爵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在伯爵听不懂他那苏格兰土话,个劲地在那边点头陪笑脸,以为老头儿布道的瘾又发作了。
他倒不是气帕纳维诺,伯爵来借钱,也算是个拉拢的机会。他气的是丁少梅,自己花费了无数心力,培养他20年,他竟然跟着个强盗去冒死。
财政部的第3位特使坐的邮船明天到港,将带来英国政府的全权委托书,可以让他在英商银行和洋行里无抵押贷借大笔资金,用于狙击联银券。与最初条件不同的是,贷款是以他个人的名义,而不是英国政府,这也就意味着,狙击联银券的行动不再是不惜代价,任何损失都将落到他个人的身上。
大英帝国确实在没落,财政部里的绅士已经完全被商人子弟所替代。老吉格斯愤怒了,便把帕纳维诺伯爵请出大门,没借给他元钱。在这场大英帝国拯救文明世界的战争中,他个人的全部财产,或许会像只肥皂泡般破灭。
以个人的财力来对抗伪联合政府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而这银行背后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横滨正金银行。这不是战争,战争要势均力敌,发动这种鬣狗偷袭大象的行动,是财政部把我老头子当成了恐怖分子,而非体面的战士。旦失败,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屁股洗得干干净净,与日本人在谈判桌上把酒言欢,而我和与此相关的所有盟友,将会像喂狗的骨头样被丢给日本宪兵。
女儿没在家,巨宅中只有仆人。老吉格斯登上了牧师的讲坛。在这里思考,与上帝靠得更近,尽管上帝不管世间这些鸡争鹅斗,他老人家关心的是灵魂。
政府是把我当做只可牺牲的卒子,旦越过了棋盘的中心格,便可挑起战斗。然而,这种战斗会不会是掩护另侧进攻的烟幕,或者把我的自杀性进攻做为取得微弱优势的筹码?
在这个时候,“魔法师”对于他个人来讲,就越发地重要起来。丁少梅完全可以发挥他在金融上的特殊才智,即使把这场金融战争打个平手,他就是个了不起的战术家;如果他失败了,政府也不能把损失的大笔钱财算到我老人家身上。当然,小丁不如老丁好控制,野心太过强盛,甚至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或许,他的这个特点正是眼下最需要的。
但愿丁少梅的这次冒险平安无事,只要他回到租界里,便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我也太大意啦。老吉格斯责怪自己。都是那个叫俞长春的暴徒惹的祸,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暴徒不见了,消失了,发生了死走逃亡之类的事情,至